2008年10月1日 星期三

悼朱慶文大哥

■ 作者:yvonne(新聞同業)

整整遲了一週後,我無意間闖入某位同業的部落格,才得知朱慶文大哥的死訊。

那一年,我考上U種子,在民生報、聯合報實習了兩個月。八月酷暑,一連好幾天,我跟著朱慶文大哥待在地檢署、地方法院。跑司法的朱慶文大哥高高胖胖,戴副眼鏡,臉上掛著沉穩、溫厚的微笑。

我跟著他在地檢署、法院繞啊繞,腳上的高跟鞋叩叩地響。第二天見面,朱慶文大哥終於忍不住開口。

「妳為什麼要穿高跟鞋?」等在地檢署的樓梯間,朱慶文大哥看著我慢慢爬。

「欸,」一時間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回答,「感覺比較高啊!」




 

「這樣好不好,」腳步很快的朱慶文大哥轉過身,繼續往前走,「我不會嫌妳矮,但拜託妳不要穿高跟鞋。」

「哈哈,為什麼?」

「我有一種,妳隨時會跌倒的感覺。」

我忘了,隔天是不是仍踩著高跟鞋敲響地檢署的地板;但穿高跟鞋走路不穩、常常絆倒的我,暑假過後,又重回平底鞋的懷抱。

很多年以後,我在各種不同新聞現場東奔西走,腳底下總是一雙舒適的球鞋或休閒鞋。不快,怎麼搶得了新聞?不快,怎麼在最短時間內蒐集最豐富的資訊?

一個人的高度,並非取決於鞋跟是兩公分還是七公分。

當時,朱慶文大哥帶著我認識檢察官、法官;他快速地翻閱判決書,一本又一本,教我怎麼從其中挑出有價值的新聞,怎麼寫成報導。另一方面,他也要求我到法院旁聽,讓我見識到以前不曾接觸的人事物。

有一次,他掏出一本厚厚的六法全書。我嚇了一跳。

「當記者最好要有其他專業知識,」他對我說,「像跑司法,就一定要對法律很熟。」

我跟著他跑新聞的時間不多,但卻實實在在感受到,一位前輩對後進的用心。「之前我經過這家餐廳,好像滿有趣的,」朱慶文大哥遞給我一張名片,「妳去跑看看。」

某個滂沱大雨的午後,轉了好幾次捷運、公車,撐著傘,在天母那一條長長的、斜斜陡陡的街道,我終於抵達「天母狗寶貝」,一家「狗人平等」的餐廳,小狗也可進屋享用「狗寶貝特餐」,老闆養了好幾隻漂亮的拉布拉多和黃金獵犬。

之後,我又拜訪位於士林夜市的一家動物醫院,以及另一家動物餐廳。

幾次採訪,成就了一篇報導。這是我以記者身份見報的第一篇文字,第一篇新聞。

這幾年的記者生涯,讓我愈來愈明瞭「實地走訪」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。對於平面媒體來說,藉由實地走訪,文字將能活生生地呈現新聞畫面與聲音。

新聞刊出後,沒多久,朱慶文大哥來了電話。「那篇新聞是妳的,雖然一併掛上我的名字,但稿費還是要還給妳。」

稿費頂多才兩百元吧!我請朱慶文大哥不用麻煩,況且是他指導有方。但朱慶文大哥非常堅持,「不行,這個錢一定要給妳。」

我們依舊約在地院門口。我們聊了幾句。他撥了撥頭髮,看起來很累、很累。我沒想過,這個撥不掉一身疲憊的畫面,是我見他的最後一眼。

之後,我持續朝新聞的方向走,朱慶文大哥依舊在同條路上耕耘;我們沒聯絡了,但我始終記得,在實習期間,所有指導我的前輩們。有一天,我發現他的名字出現在蘋果日報。

「朱大哥轉戰蘋果了嗎?」我心裡想著,好想問他為什麼。後來,我發現不用問。我自己何嘗不是個答案。

世事無常。我常唸著,要找誰誰誰吃飯、要與誰誰誰聯絡,但時光東流,什麼也抓不住的指縫錯失了某人的呼吸。擱在心上的念頭就這麼蒸發得無影無蹤,徒留遺憾與後悔。

上週某上班日,照例先瀏覽各大新聞網站,突然之間,「送別朱慶文」幾個字如針一般刺進我的雙眼。震驚之中,我連結了好幾個網站,讀著大家悼念的文章,他在部落格的心情分享,對新聞的理想與堅持,對現實環境的無力與掙扎。我赫然發覺,這不是網路翻攪的錯綜的追思,不是一段遙遠的止於表面的訃聞,他是朱慶文,徹頭徹尾是朱慶文,於六年前無異。而這樣的朱慶文,就這樣消失了,逝去了,再也見不到了。

然而,當初他所告訴我的,不管是認真的幽默的,這些年來,我一而再、再而三地,由自己一一印證,轉化為個人的經歷與生命的養分。

有那麼一天,朱慶文大哥對我說了一個故事。某天下午,採訪主任來了電話,要他去經濟組同事家裡走一趟,因為那位北上獨居的記者,與報社失聯了三天。

「妳知道嗎?她寫稿寫到一半,突然心臟病發,就走了。她才三十八歲。」朱慶文大哥緩緩陳述,微微發顫的聲音仍掩不住情緒,「死了三天,沒有一個人發現。」

直到他與警方破門而入。

「當天,等到同事南部的家人趕上來台北,將遺體移往殯儀館,已是隔天的凌晨。當我獨自騎機車回家途中,眼淚終於奪眶而出,當時的我,工作幾乎是生命的全部,但那天,我醒了,這是一份什麼樣的工作呀!憑什麼讓人拚命相搏呢?」

很多年以後,朱慶文大哥在部落格留下這段回憶的文字。很多年以後,朱慶文大哥心肌梗塞,猝死,得年三十八歲。

這是一份什麼樣的工作呀!憑什麼讓人拚命相搏呢?

 


附註:

「一個多月前,他跟同學提到胸部會痛,但仍勉力工作;朱媽媽注意到一向生龍活虎的他,最近下班回家都累癱了。一兩個禮拜前,慶文到新光醫院做檢查,預定九月二日看結果;八月廿八日清晨,他嚴重不適,自行開車到和平醫院掛急診,和平醫院發覺是心肌梗塞,緊急轉送新光醫院急救,但已無力回天。……」/輔大新聞傳播系老師陳順孝

全文:http://www.ashaw.org/2008/08/post-3.html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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